「吐血？」
放鼻胃管這無聊的差事，似乎多了幾分重要性，楊睿凌接過病歷，一邊問：「UGI bleeding(上消化道出血)？」*
「我會押EV bleeding。」
「EV⋯⋯是什麼啊？」楊睿凌乾笑著，再次感受到自己的不足。
「Esophageal varices，食道靜脈曲張，常出現在肝硬化或Portal vein hypertension(肝門靜脈高壓)的病人身上。」藍耿炎解釋著，竟無楊睿凌預料中的不耐。
「哦哦哦！我知道！」她興奮地舉起手，「是肝臟血流出問題，血液往其他地方開新路，開在食道就成了EV！」
藍耿炎讚許地點點頭，伸出纖長的手指，指著病歷上「病史」的欄位，「妳看他有C肝，很可能已經進展成肝硬化。」
「啊⋯⋯真的耶。」和遇到任何血液傳染疾病時一樣，楊睿凌心底泛起一陣顫慄，就怕一個不小心被傳染。
「藍醫師！」另一頭傳來護理師的叫喚，「你是不是開錯單了啊？」
「哪一床？」藍耿炎喊回去，一邊自楊睿凌身旁退開，「學妹，總之妳就替他放個NG free drain(鼻胃管自然引流)。」
楊睿凌怯怯地走向第二十床，那是名52歲男性，病人理了平頭，唯後腦勺綁了撮稀疏的小辮子，半躺在床上的身軀乾瘦黝黑、臉頰凹陷，是肝病病人營養不良的典型模樣。
然而即使鞏膜泛黃，他的目光仍炯炯有神，躁動地四望著急診室，似乎相當不情願被限制在床上。
而坐在床邊塑膠椅上的，有名瘦小白皙的女性焦慮地絞著手，素顏的五官十分秀氣，但顯然疏於打扮，紮起的馬尾有些蓬亂，衣著也陳舊鬆垮。
「蔡先生，我是急診的實習醫師，我來幫你放個鼻胃管。」
「謝謝！謝謝醫生！」在旁的女子立刻彈起來，誇張地向楊睿凌九十度鞠躬。
「不、不會。」
對楊睿凌來說，這不過是件雜事等級的工作，讓她相當受之有愧。
她將床邊已備好的鼻胃管拆開，湊到病人頭側要估量長度，但病人立刻縮頭避開，灼灼瞪著楊睿凌。
「為什麼要放？」
「呃⋯⋯」楊睿凌愣了愣，她沒預料到藍耿炎尚未向病人解釋過，「因為⋯⋯因為你吐血，我們要幫你把裡面的血引流出來。」
「不放不行嗎？」
病人瞪著她，楊睿凌不敢與那對戾目相視，只能弱聲應道：「不、不行⋯⋯」
「我不想放。」
「可是⋯⋯可是⋯⋯一定要放⋯⋯」
「要放！要放！」一旁神情焦急的女子終於忍不住開口，「醫生，請妳們救救我老公！」
「呃，當然、當然。」楊睿凌連忙點頭如搗蒜。
病人轉而瞪視妻子，但沒有再多說什麼。
楊睿凌鼓起勇氣，再度開口，「我們試試看，好嗎？只要配合吞口水，很快就結束了。」
見病人不作聲，楊睿凌決定當之默認，將聽診器、灌食空針、固定用鼻貼準備好，並在鼻胃管前端抹上潤滑凝膠。
「忍、忍耐一下喔，那個⋯⋯吞口水⋯⋯像吞口水一樣⋯⋯」楊睿凌怯聲說著，病人只是憤恨地瞪著她，「把它吞下去⋯⋯」
她竭力忽視病人的眼神，一口氣把鼻胃管往病人鼻孔裡放。
病人的銅鈴大眼頓時痛苦地瞇起，一把抓住楊睿凌正要繼續下放鼻胃管的手，嚇得她幾乎跳起。
「要忍、要忍耐一下⋯⋯」楊睿凌害怕地看著抓著自己的那隻手——上頭坑坑洞洞，像是針孔的痕跡。
「哎喲！你幹嘛！」
病人妻子連忙出聲，但病人直接把頭扭開，鼻胃管被扯出，再次垂軟在楊睿凌手中。
目的達成，他也就鬆開了手。
「我想吐。」
他充滿敵意地看著那條鼻胃管，「我很想吐。」
說著，還真的作勢乾嘔了一下，楊睿凌嚇得退了一步。一旁的病人妻子則來回看著丈夫與醫生，同樣不知所措。
「好、好吧，你⋯⋯你等我一下。」
她用最快的走速離開床邊，幾乎要跑起來了。她在急診室裡打轉，最後找著了正在跟另一名病人談話的藍耿炎。
「什麼事？放好了？」藍耿炎有些困惑地看著她。
「他說他⋯⋯說不想放⋯⋯」楊睿凌哭喪著臉，「他說他會想吐⋯⋯」
「跟他說一定要放。」
「我說了！他還是說不想放⋯⋯」楊睿凌忍不住委屈地扁嘴，「我⋯⋯我不敢硬放⋯⋯怕他會打我⋯⋯」
「沒關係。」藍耿炎按了按她的肩，「我去跟他說。」
兩人快速走到第二十床，病人正低聲與妻子爭辯，楊睿凌依稀聽見病人不客氣地說：「老子就是被妳氣到吐血！妳幹嘛雞婆帶我來醫院！」
但一注意到兩人走來，這對夫妻便噤了聲。
「先生，你剛才吐血，幫你放鼻胃管是必要措施。」藍耿炎板起臉孔，語氣不容置喙，「管子通過喉嚨一定會想吐，但我們也一定要放，真的忍不住就吐出來。」
病人妻子忙不迭地點頭，「了解！了解！謝謝醫生！」
病人撇頭看向另一邊，神情倔強，但也並未出言拒絕藍耿炎。
「再試一下，吐了也不要管他，放到底。」對楊睿凌說完，藍耿炎又轉頭向一名護理師說：「給他一個嘔吐袋。」
他很快地又離開床邊，留下楊睿凌靜默地重新準備東西，直到護理師將嘔吐袋塞進病人手中。
「那⋯⋯我們再放一次⋯⋯」
楊睿凌深吸口氣，鼻胃管再次往病人鼻孔裡送。
「噁！」
病人嘔了一聲，一旁妻子連忙抓住他捏著嘔吐袋的手，將袋口提到他嘴邊。
楊睿凌把心一橫，緊抿著唇繼續下放管子。
「嘔——」
這回不是乾嘔了，濃稠的鮮紅血液自病人口中泉湧而出。
「哎呀！」病人妻子尖叫起來，連忙將塑膠袋抵住病人下巴。
楊睿凌努力壓抑心中慌亂，依藍耿炎所言繼續放。
又是「嘔」的一聲，鮮血嘩啦嘩啦湧出病人口腔，瀑布一般墜入塑膠袋中。
楊睿凌逼迫自己專注於鼻胃管刻度上，一心只希望趕快放到足夠的深度。
「不要再放了！」
一旁的護理師突然衝上來，按住她的手，楊睿凌愕然轉頭，護理師指著病人說：「從嘴巴出來了！」
*註：
1. UGI：Upper gastrointestinal tract 上消化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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