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袍口袋裡的糖絲羽毛筆

　　「你什麼時候回來？」
 
　　「可能聖誕節吧，那時候應該有假。」
 
　　「我是說，回來，真的回台灣。」楊睿凌胡亂打了個手勢，比向機場內寫滿班機資訊的看板。
 

 　　藍耿炎這回真的用跑的了，剛才新發生的這個小插曲，讓他再度確認自己無法承受楊睿凌有任何閃失。
 
　　他繼續跑著下樓梯，一路氣喘吁吁地跑進急診室，不顧周遭醫護、病人困惑的目光。
 
　　有幾個熟識的醫護上前搭話，藍耿炎都沒有理會，專心一致地搜索著楊睿凌的身影。
 

　　藍耿炎走出VIP病房，腳步越來越輕盈，最後幾乎要跑起來。
 
　　他等不及電梯，一路從VIP病房走樓梯，下到創傷科的病房樓層。
 
　　「藍耿炎！」
 

　　藍耿炎失魂落魄地緩步在走廊上，楊睿凌的血壓逐步回穩，放射科醫師也表示栓塞很成功，但他依然忐忑不安。
 
　　不是男友、更不是家屬，在楊睿凌父母抵達後，他好像沒什麼理由繼續留在旁邊了，更不好意思將工作丟給林品弘太久。
 
　　不過回到神經內科病房以後，巡視一圈，發現林品弘都幫他把事情處理得妥帖得當，他只要把還沒打的病歷補完就好。
 

　　楊睿凌覺得自己沉在一個很深、很深的水底，平行漂流著。
 
　　她沒有力氣挪動自己，也不打算嘗試，就這樣繼續漂流。
 
　　一股突如其來的力量猛地將她往上拔，像是意外被魚鉤鉤住，水面上的釣客奮力向上甩竿一樣。
 

　　「是spleen rupture(脾臟破裂)，大概grade 3。」檢查室的放射科醫師義不容辭地立刻幫忙看片，「肚子裡都是血，spleen這邊有很多不正常的hyperdensity(高密度顯影)。」
 
　　「Brain CT呢？腦部沒事吧？」游冠賢追問。
 
　　「剛剛沒看到出西⋯⋯」放射科醫師再點開腦部電腦斷層，來回看了幾次，「沒事，應該還是肚子裡的問題。」
 

　　血壓量完，游冠賢也正好將超音波推來。
 
　　「血壓75 over 57，往下掉了。」護理師緊張地報告，一邊將點滴調到全速，「掉得很快，我先full run。」
 
　　「血壓低、心跳快⋯⋯是hypovolemic shock！」藍耿炎重搥床欄，「媽的！我為什麼現在才想到！」
 

　　「睿凌！」藍耿炎慌亂地托住楊睿凌軟倒的身軀，「小羊妹？楊睿凌？聽得見我嗎？」
 
　　「唔⋯⋯」楊睿凌眼皮顫了顫，發出無法辨識的呻吟。
 
　　「幹！趕快抱過來！」游冠賢跑到最近的空床旁，打開生命徵象監測儀，「靠北，剛剛很醒啊，檢傷vital signs(生命徵象)也 stable(穩定)。」
 

　　「小姐！小姐！妳聽得見嗎？需要健保卡！」
 
　　全身劇痛的楊睿凌，逐漸回過神來，她眨眨眼，努力重新聚焦，眼前正說話的是剛剛撞到了自己的機車騎士。
 
　　「喔、喔，健保卡、健保卡⋯⋯」
 

　　幾人聊到中午一點多，員工餐廳準備要打烊，這才解散，楊睿凌則緩步走回宿舍。
 
　　意外地，室友正在床上睡覺，似乎也剛好PM off。
 
　　楊睿凌輕手輕腳地放下包包，開始整理東西之際，公務機突然響起，她沒有習慣每次下班都切靜音。
 

　　楊睿凌這天又值班了，這回是個寧靜的夜晚，加總只有寥寥數call，但是她被大夜一通電話吵醒後，躺回去卻難以入眠，早上依然覺得非常疲倦。
 
　　一直到隔天早上，都沒有VIP病房的電話再打來，而發生「猥褻事件」那個病房，這晚更是一通電話也沒有，楊睿凌懷疑她們是擔心自己對那間病房產生陰影。
 
　　因為值班，楊睿凌隔日可以中午下班，在她準備收拾東西離開醫院時，同在神經內科的intern邀她一起去員工餐廳吃午餐。
 

　　姚勇義嘆口氣，「妳怎麼知道的？」
 
　　「你為什麼沒通知我？」姚青汝反問。
 
　　姚勇義沈默一陣，「我原本是打算出國的時候再讓妳知道。」
 

　　不曉得是不是少了正裝與白色長袍的支撐，此刻的姚勇義並無楊睿凌印象中的那種氣焰，乍看就是個普通的病人，穿著素面寬鬆的病人服。
 
　　「院、院院長，不好意思，我、我可能走錯了，我⋯⋯」楊睿凌手忙腳亂地檢視心電圖機有沒有撞壞，卻反而讓麻花般的十條線糾纏得更一塌糊塗，雙手都被困在線堆中，「我、我馬上出去⋯⋯」
 
　　「不要緊，我想妳沒有走錯。」姚勇義的語氣十分和善，楊睿凌全身發毛，「妳是上回在急診那個Intern吧？這個月在Neuro(神經內科)？跟周主任？」
 

稍早——
 
　　外科部務會議，集結了各外科系的主治、甚至主任，此刻要在這間會議室裡找到所謂名醫，就像在路上看到計程車一樣簡單。
 
　　議程進入到下任部長選舉的部分，住院醫師魚貫離席，只剩主治醫師們，大家早就心知肚明會發生什麼事，現在不過是走個正式程序罷了。
 

 　　最後家屬下了決定，在黃金三小時內打血栓溶解劑。
 
　　「在醫院裡中風，就表示要接受治療，一定是佛祖跟我媽的保佑。」趕來的病人兒子不住對李百柔合掌鞠躬。
 
　　病人入住中風加護病房，接受密切觀察，李百柔謹慎的跟加護病房專責住院醫師交代事情，楊睿凌看得出她一點也沒有家屬那麼樂觀，頗為擔心病人發生新的出血。
 

　　媳婦緊張地不斷詢問是不是中風了，楊睿凌不知該如何回答，胡亂做了一些神經學檢查後，回答她會立刻做處理，急急跑出病房打給林品弘。
 
　　「學長！那個TIA的新病人！好像⋯⋯好像中風了！他臉歪一邊drooling(流口水)，也有一邊手不會動！在我跟家屬講話的時候突然發生！」
 
　　「哪一邊？」林品弘直接進入狀況。
 

　　不過楊睿凌看到這個病人的時候，還真有點難以判斷他有沒有中風。
 
　　病人是一個老爺爺，家人發現他一直流口水才帶來急診，但在急診時已經沒有症狀，因此被判定為暫時性缺血性中風。
 
　　但是因為病人本來就有失智症，很難溝通，無法配合神經學檢查，肢體、臉部原本也不是那麼對稱，只能參考著家屬的看法，比對是否有新出現的問題。
 

　　即使楊睿凌想要低調處理，這件事情依然在A大醫院引起軒然大波，許多師長紛紛表示要與楊睿凌約談，楊睿凌委婉表示不想重複敘述太多次，希望在同一次會議上解決。
 
　　出席那場會議的人，八成楊睿凌都不認識，副院長、神經內科主任、教學部部長、病房護理長、公關代表、社工代表、律師代表，甚至W大醫學系系主任都特地北上，被召來會議的還有當天小夜的護理師、值班的住院醫師、洪書彤、沈柏喬、林品弘、李百柔。
 
　　會議上，主要是沈柏喬和護理師在敘述事情經過，楊睿凌只負責點頭、搖頭、簡單補充，洪書彤則被現場的大老們狠狠斥責一番，神經內科主任更直接下令記申誡一支。
 

　　藍耿炎走出醫師室，滿腹怒氣無從宣洩，走到護理站，重搥桌面低吼：「那個人在哪？」
 
　　在場的護理師嚇了一跳，「醫師你是說⋯⋯那個性侵未遂的家屬嗎？」
 
　　再次聽見「性侵未遂」這事發生在楊睿凌身上，藍耿炎氣得眼前發黑。
 

　　姚青汝一進家門就是大騷動，摔門不說，脫下來的鞋往屋內奮力一扔，撞倒了一個花瓶，碎片混著水和花灑了一地。
 
　　「哎呀！小姐！」管家蒂瑪慌忙跑出來，拿了掃把跟畚斗開始清理。
 
　　姚青汝坐在地板上哭起來，乒乒乓乓揮倒所有手臂能及的東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