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病人無法好好配合的情況下,鼻胃管沒有往下走進食道,反而彎進口腔內是常有的事。
但這一回,楊睿凌特別慌亂。她呆愣愣地看著病人口中伸出沾血的鼻胃管,像隻不懷好意的小蛇正出穴四探。
「拔出來!拔出來!」
護理師拍打著她,她這才大夢初醒一般,連忙將鼻胃管拉出來。
病人又是一陣作嘔,再度嘩啦地吐了一大口血。
彷彿著魔似地,楊睿凌拭了拭鼻胃管,就要捲土重來——
「沒關係,不要放了!」藍耿炎快步走來,「直接推去急救區,我要幫他打一條large bore(大口徑管路)。」
「要急救嗎?」病人妻子湊到藍耿炎跟前,焦急萬分,「醫生!請你們救救他!一定要救他!」
「不、不用放了嗎?」楊睿凌抓著滿是血的鼻胃管,窘然立在原地。
「他吐太多了,我擔心影響他vital signs(生命徵象),先打 large bore補充大量輸液再說。」藍耿炎指向急救區,「妳先推過去,我跟家屬解釋一下。」
「好、好。」
楊睿凌慌忙將鼻胃管扔進一旁的感染性廢棄垃圾桶,轉身解開床輪煞車,一路推進急救區,都還能聽見病人妻子的「救救他」在耳邊迴盪。
正準備耗材的護理師見床被推進來,說:「Intern醫師,幫我把床頭板還有床欄放下來,等一下才好做事。」
楊睿凌曉得待會是在病人的頭部上方操作,依言拆下床頭板,在病人頭側拉下床欄時,聽見對方低聲開口。
「我說過我不想放。」
楊睿凌僵了僵,不曉得該作何反應。
與神情憤恨的病人四目相接數秒,對方的五官突然更加扭曲。
「嘔——」
在楊睿凌反應過來前,病人就朝著她的方向吐了一大口殷紅。
鮮血擦過床沿,「噗啦」地濺到她雙腳中間,再反濺上鞋側和小腿褲管處,好似兩朵喜慶的煙花。
「啊!」
楊睿凌跳開時,褲鞋已然血跡斑斑,為時已晚。
她無法遏制自己怒騰騰地抬眼,下一秒思及這是帶有C肝病毒的血液,更是氣急敗壞。
出乎意料地,病人正笑著,咧開滿是鮮血的嘴唇,彷彿電影裡剛飽餐一頓的吸血鬼。
「誰叫你們要救我。」
病人笑著這樣說,一滴血自嘴角一路淌下頸部,他沒有伸手去擦。
「我失業、我生病、我吸毒,我老婆偏偏要救我。」他笑得有些喘不過氣,「你們跟她一樣雞婆,讓我死掉多好。」
踏入急救區的藍耿炎,見楊睿凌站在床側的一灘血上頭,饒是冷靜如他,也不禁大吃一驚。
「學妹!還好嗎?」
他連忙將楊睿凌拉開,她卻僵得像根冰棒,一對長眼逕自怒視著病人。
「你怎麼可以這樣說!」
面對這名病人以來發生的一切不順利,此時都被楊睿凌化作怒氣,藉機發洩。
她緊緊握著拳頭,「你有那麼為你著想的太太,卻不懂得好好把握她,也不知道要珍惜自己的生命!」
病人愕然瞪著她,似乎沒預料到會遭受如此反擊。楊睿凌繼續瞪著他,氣得什麼都忘了。
「睿凌,讓我看看。」
藍耿炎的磁性嗓音第一次喊了她的名字,一下將她拉回神,楊睿凌這才發現藍耿炎靠她靠得極近,一手還拉著自己腕部。
「弄到哪裡?眼睛有碰到嗎?手呢?腳上有傷口嗎?」藍耿炎說著,翻看起她的雙手,使得楊睿凌渾身發燙,「有需要跑針扎流程的話,我待會馬上幫妳處理。」
「不用!不用!我、我沒事!」楊睿凌舉手猛搖,趁勢將手抽開。
一旁護理師反而毫無意願關心這一灘血,只朝這邊喊:「藍醫師,東西備好了。」
「馬上來。」藍耿炎瞥了床邊小桌一眼,上頭已疊了數層無菌布包,「妳先趕快去把衣服換掉,檢查一下有沒有哪裡沾到血。」
「好⋯⋯謝謝學長。」
她飛奔出急救區、進更衣間,一股腦將全身的工作服脫下,並將鞋子踢到角落。
更衣間內除了兩個小隔間,還附了廁所,因此在廁所門板外有個洗手台。楊睿凌也不管隨時會有人開門走進,只穿著背心和內褲站在鏡子前,以沾水的擦手紙拼命擦拭臉部、四肢的每一吋,清潔的同時也檢視是否有任何皮膚沾到血跡。
「C肝的血⋯⋯要是碰到傷口或黏膜,可是真的會傳染的啊!」
楊睿凌崩潰想著,一面透徹檢視身體,雖然沒看到任何微小傷口,也沒見皮膚有沾染血跡,依然覺得心裡毛毛的。
她嘆口氣,將地上的鞋子提起,細細地擦去血滴,心中慶幸這雙鞋是皮質的,擦拭便能去掉血跡,更慶幸今天只剩XL號的工作褲穿,致使褲管蓋過踝部,承接了大部份的鮮血。
她拿了一套新的工作服換上,又拿好幾張衛生紙,沿著鞋口鋪墊一圈,才誠惶誠恐地準備穿鞋。
蹲下的那一瞬間,楊睿凌突然覺得一口氣提不上來,她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呼吸肌正確的運作方式,「呼——哈——呼——」地喘出聲。
怪的是,隨著口中吐出的二氧化碳,淚水也猛然奪眶而出。
楊睿凌就這樣半踩著鞋蹲在地上,抱膝哭了起來。
她不確定自己流淚的原因是什麼,也許只是疲倦,也許是方才血濺雙腿的驚嚇,也許是病人對她自認神聖工作的嘲弄,又或者是病人自暴自棄得令人不忍。
更衣室突然響起敲門聲,緊接而來的是藍耿炎的嗓音。
「學妹,妳在裡面嗎?」
她連忙收起淚水,衣袖胡亂抹了兩下臉,前去開門。
「學長,對不起!我馬上回去!」
藍耿炎見到那雙紅腫的泡泡眼,頓時愣住了,「怎麼哭了?」
「沒有⋯⋯沒什麼⋯⋯」楊睿凌試著擠出笑容,結果卻是表情扭曲,「學長,如果幫了病人,他反而恨妳,那該怎麼辦?」
藍耿炎沈默半晌,道:「一旦踏入這間急診室,病人的生命就是我們的責任。想不想被救,是病人的事。」
楊睿凌仰頭看著對方,覺得這樣的藍耿炎實在可靠如山。
「我也⋯⋯好想成為跟學長一樣,能擔得起病人的醫生⋯⋯」楊睿凌想起第一天上班遇見的,那名突然心跳停止的阿嬤,「覺得自己從頭到尾沒有一件事做得好。」
「不,妳做得很好,妳今天做了很多。」
藍耿炎將貼了星星OK繃的手指舉到她眼前,「如果妳沒想到,我大概也不會替自己包紮,剛才就會把這傷口暴露在C肝血液之中了。」
聞言,楊睿凌破涕為笑,「那幸好我還是做對了一件事。」
藍耿炎看著她,無法克制油然而生的不捨,「三點半了,妳直接下班吧。」
「這、這怎麼行?」楊睿凌吸吸鼻子,「是說學長你怎麼跑過來了?病人還好嗎?」
「Large bore打好了,Vital signs目前穩定,先觀察。」藍耿炎舉起手中的紙袋,「我看妳整雙鞋都是血,拿我的拖鞋先借妳。」
「不用、不用啦!我⋯⋯我擦過了⋯⋯」楊睿凌越說越小聲,低頭看向自己的白鞋,再次感到一陣毛骨悚然,總覺得鞋子某個角落一定還藏有C肝血滴。
「先穿著吧,這雙丟了。」藍耿炎此時又不禁好笑,眼前女孩的心思實在一目了然,「大不了我再買一雙給妳。」
「學長,真的不用啦⋯⋯這對我來說可能太大了⋯⋯不好走⋯⋯」
「妳不會需要走多少路的。」
「咦?」
藍耿炎將紙袋塞進她懷裡,「換好衣服到大廳等我,我送妳回去。」
「呃⋯⋯」楊睿凌心中掙扎一番,還是決定就地扔掉舊鞋,「那我明天把鞋子還你!啊!還有你的展覽手冊!」
藍耿炎滿意地點點頭,看著楊睿凌換上自己的拖鞋,「在大廳找椅子坐,不要在外面曬太陽。」
「不用啦,我自己慢慢走⋯⋯」
「好了,別跟我爭。」藍耿炎拍拍她的頭,「這我幫妳拿回去丟感染性廢棄物。」
說著,他提起地上一臉無辜的白鞋,「嗯⋯⋯好像有什麼味道⋯⋯」
「唉唷!那你還我!」
楊睿凌穿著藍耿炎的大拖鞋試圖跨步,呈現一個相當滑稽的姿勢,自己不禁哈哈大笑起來。
藍耿炎不禁跟著露出微笑,像拿著蘿蔔誘導驢子的農夫,拎著白鞋將楊睿凌引出更衣室。
門板在楊睿凌身後關上了,藍耿炎暗自祈禱,今天這女孩所受的疲倦、委屈、驚嚇,都能隨之被留在門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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